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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仙桃最东边的平地上屹立着一座花园式的学校,那里长满各种花花草草,参差不齐的树木遍布校园的四周。清晨,漫步于竹林小径,依稀可以听见杜鹃的啼鸣声,用鹅卵石砌成的小道回环曲折。通向这条小道的最深处是喷涌式的人工泉水,若向地面撒几块面包屑,定会有鸽子从天而至,美美地享受这顿早餐。

穿过竹林,来到空旷的操场,抬头,是一轮正在升起的红日,目光再往上走,西式教堂的古钟挂在最高头,还能望见银色球型的天文台正对着你。汪班说,他会带我们全班所有人去那里看一次天空,只要我们班考试得了第一名一定带我们去。只可惜,到最后这个承诺都没有兑现,丢给我们的白纸再也没有画上句号。

这就是美丽的一中,在这里度过的最美的一晚是放烟火那次。每年一中高考中考成绩出来以后,学校都会有组织烟花晚会,那时候懵懂的我们不由自主地跑到学校最高的楼层,在最近的地方看最美的烟火。

红的像火,紫的像花,绿的像刚出来的叶子,黄的像我们每个人的皮肤,挂着一个又一个单纯的笑脸,那场烟火让人终身难忘。

是啊,当我们听说那场烟火炸伤了人,怎么忘得了呢?

从那以后,一中再也没有举行烟花晚会的习俗。头顶上的天空永远是黑暗的了,既没有星光的闪烁,也没有月亮的照耀。有的只是压抑的死寂,和无声的呐喊。

“呐呐,你听说了吗?一中又有人跳楼了!”

“学生还是老师?”

对于这种传言,我已经是屡见不鲜,哪怕现在的我已经到了新的学校,按照汪班的话说,叫“身处敌营”。何出此言呢?一中是本市最牛叉的初中,同时它也存在高中部,然而它培养出来的一批优秀的初中生每年很少直接保留下来升入高中部,而是转向全市最好的高中——沔阳中学。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无论一中怎么威逼利诱,初中部的学生仍是不愿意去一中高中部呢?原因嘛,说多了都是废话,只有待在这里的人自己最清楚,哪里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天知道,一切只是迷信罢了。

至少于我而言,那段在一中的岁月是把双刃剑,它教会我成长,但是却成长得太过。当我得知自己中考成绩掉到全校三十几名,全市更是不知有多少人盖过了自己时,内心的苦闷一下子爆发了。

那些天我总是在想,我这三年到底是为什么而活,我抛弃了一切所追寻的不就是那道至上的光吗,可老天爷翩翩不给我这道光,把我往阴霾里埋,我到底得罪了谁?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我生来卑贱,是农民的孩子吗?

姓沈的给了我一个答案,那时候他和我在沔阳中学同班,有人问:学神啊,你到底为什么老是拿第一,总能够把心思放在学习上,难道你喜欢学习吗?

他只是莞尔一笑,说道:“学习这东西,不都是为了一个虚荣心吗?”

虚,荣,心!

语生啊语生,你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寻的前方之光,原来只是满足自我意识的“虚荣心”啊!可笑,可笑啊!为了得到优秀的成绩,为了优越的地位,为了将来优等的生活,让别人瞧得起自己,甚至敬仰自己,说“哇哇,某某某,你真牛逼”,而不是一句“某某某,你真菜,真垃圾”,这样的社会雏形,不正是在校园里反应了吗?

特别是那一年我所在的高中火箭班,基本上就是谁成绩好,谁就有地位,说话做事都有底气,别人不敢随便得罪你,什么事都会跟你客套一下。而我,很荣幸地成为了汪班口中的失败案例,因为当初没听他的话,在这个满是优等学生的地方成为了其中的劣等品,没人在意,若是稍微打草惊蛇,就会引来歧视。

甚至毫不遮掩地谩骂。

有一次我在班上写东西被同桌发现了,然后他随手拿过来一看,便和周围的伙伴议论起来,他们哈哈大笑,说,这写的什么啊?什么鬼东西,搞笑的吧。

我当时压抑已久的心情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大声喊道:“还给我!”

那家伙见我生气,反而更加嚣张了,他用手点了点我的额头,叫道:“啊?喊什么喊?不就是看一眼这垃圾玩意儿嘛!切!”

“你没资格说我写的作品。”

“还作品?狗屎吧!垃圾玩意儿!”

只见他随手一扔,作文本飞到天上,时间瞬间凝滞了。我望着我的“宝贝”被人活活地抛弃,像弃婴一般躺在世界最冰冷的角落,一页一页的纸张散落开来,如同枯枝败叶一般沉寂于地面上,一下子,什么都乱了。

我的拳头也不听使唤了。

“喜欢写作?”办公室里,班主任问我。

我微微点了点头。

“你看我这篇文章怎么样?我昨天刚回家时写的。”班主任点开他的QQ空间,给我看了一下他写的日志。

“挺,挺好的。”我撒谎了,因为畏惧,畏惧自己的弱小,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你能挑出几段觉得比较好的句子吗?看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我老老实实照他说的话做,可是无论我怎么品读,都没有什么亮点。和我平常读的一些作品相差甚远,就连自己写的东西都不如,这样的东西让我怎么张得了口。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当我走出办公室,身子一下子趴软了,我高中的第一个班主任既没有因为我打架斗殴的事惩罚我,也没有对我说教,而是用行动像我证明了一件事——在人的地位面前,什么都是狗屁,上级的屁你也必须说是香的。我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所谓的现实在我面前越来越虚幻,而所谓的虚幻在我面前却越来越真实。

从他们所有人说我写的东西是一堆废纸开始,我就开始拼命地写作和看书,堕入另一个他们完全所不知道的世界。是的,人这种动物就是贱,别人越不让你干什么,你就偏要干出点名堂给他们看,让他们见识见识谁才是废物,谁才是脚下的失败品。

当汪班一次又一次指着我说,写东西会毁了你一生;当渊离我越来越远,走向他人生的巅峰;当那个她离开我,埋怨我,咒骂我;当我所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部消失殆尽时,我,还有什么?

我的高一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眼里尽看到的是失去的东西,根本没有收获。在同学的眼中,我是一个安静的人,总是坐在班级的最角落,不住地发呆,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盯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班主任走到我身边,我看到的是我上次的考试成绩;某某某走到我身边,我看到的是他虚伪的笑容;父母安慰我,我看到的是他们需要这个机器替他们运作。

从此,我的世界再也看不到我本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学习成绩日渐下滑,人们很奇怪,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怎么就这么陨落了呢?

哦,对了,还是有不良嗜好的,该死,原来是个写东西的书痴啊!

我笑了,哪里哪里,何止如此,偷偷看小黄片、偷偷旷课上网、偷偷咒骂别人,脑子里整天没日没夜的幻想,一想到这样的自己,越来越兴奋了。脑海里不断涌现动漫里的人物、激情电影里面的情节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放映、手里的键盘不断地敲打,那种操纵人物的感觉真的不要太好。回望一下自己以前花大量时间学习,除了做练习就是做练习,真傻,做了也是白做,人生何其短暂,与其忙碌一生,倒不如放纵一把。

放纵啊,如野火一般肆掠,把世间所有的淫秽沾染。燃烧吧,我的野火,我要烧遍这虚假的春光,把女人裙子底下的东西全都翻出来,人与人之间不就该坦诚相待吗?何必虚掩着,那个谁!你为何勾引我?信不信吾将你浸猪笼!

杀戮吧!像屠夫一样杀光他们,把他们人皮底下肮脏的心脏掏出来喂狗!瞧!狗都不稀罕那股狐骚味儿,拿去喂猪吧!酒!把我的血酒拿来!食用这等渣滓的残骸,还配用原浆酒?喝尿吧!

“啪”——

有人扇了我一巴掌,是谁?谁这么大胆敢打我?不要命,信不信我把你老子……

父亲。

我的父亲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子,然后在灯光的照射下离去。当我清醒时,我的记忆也跟着苏醒了,我照了照镜子。没错,又是那面镜子,那面映着白炽灯的镜子,它暴露了我现在的模样。我发现我的眼圈越来越黑,像印第安人那样的肤色,干枯的头发乱地一团糟,嘴角还留出涎水,不会的,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我!不是!真正的我应该……

从小父亲就不喜欢我,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童年都是母亲陪伴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为了迫使我学会走路,父亲直接在我身上系着一根粗大的麻绳,一路拖着我往前走。这一路上我哭闹着,嚷嚷着,挣扎着,最后我拼劲全力学会了走路,跟着父亲的节奏向前。

一直到夕阳的尽头,我精疲力尽,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父亲方才将我解开,然后独自离去。

自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就是这样你绑着我,我绑着你,如果你不努力向前,追赶前方之人的话,你就会被他活活拖死,而那个拖死你的人从来不会向你回一下头。于是我的人生便有了两个选择,要么做那个跑在前面的人,要么做那个不断追赶的人。事实证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做后者,我是那样渴望前方的光,可是当我达到前者的地位时,一落千丈使我彻底顿悟:系在人与人之间的不是绳子,而是弹簧。

我记得小时候家的后面有一片树林,其实前面原来也有片,只不过我那时调皮,一把火将其烧得一干二净。我常常独自一人在后院的树林游荡,漫无目的,望着参天大树,倍感自己的渺小。春天,我会在这片树林的草堆搜寻一些没见过的花朵,送给我的那些小伙伴;夏天,我就在两棵大树之间搭建一个摇篮,在烈日炎炎下享受绿荫的庇护;秋风一至,那些蚱蜢便开始聒噪了,我带领着一群小伙伴在灌木丛中捕捉它们;冬雪飘飞,树林也变得安静了,树梢的鸟巢开始冷清,我只是默默等待着那些生灵的归期。

这样一年又一年地等着,重逢、离别,最后永别。

我亲眼目睹了父亲这个刽子手将我的大树哥哥、大树姐姐一个个砍倒,然后用大大的仓库代替他们,每当我走出房间,再次来到这片土地,再也没有林间小道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冷的墙壁,它们将我围堵,活活逼死在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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